春節(jié)過后,準確地說應該是元霄節(jié)過后,饑餓如幽靈般緩慢走進村莊,走進年味還沒怎么走遠的一家一戶。迎接我們的讓我刻骨銘心的春荒,是人與牲畜爭食的季節(jié)。剛剛長出的野草、野菜,人要吃,牛要吃,豬要吃。童年的記憶中,這些野菜大多帶有一點苦味,也帶有一點甜,這或許就是“回甘”吧!
我們這些小屁孩打豬草時常常“偷”生產(chǎn)隊里的蘿卜秧,等立冬后,乘著夜色潛入田里偷回蘿卜紅燒,甜酥細膩,很香。剩下的蘿卜洗凈,放進壇里,用棒槌壓實出水,用荷葉蓋頭扎實,再糊上黃泥巴封口,放置拐角。間隔一年或更長的時間,揭開壇口,用手抓幾個放在搪瓷碗里。那蘿卜亮稀稀,里外透明,看起來囫圇,用力一攪立即溶開,滴幾滴香油,放幾勺辣椒糊,煮飯時放在鍋里蒸,飯熟蘿卜“爛”。起鍋時用筷子輕輕攪拌,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爛蘿卜糊。那蘿卜散發(fā)爛酸的味道,吃在嘴里香香的,軟滑無渣,臭蘿卜隨著水分和亞硝酸鹽的揮發(fā)收斂起鋒芒,內蘊成另一種品質,是農(nóng)家夏季下飯的好菜。
猶記得小的時候和發(fā)小在外面瘋玩了一個晌午,下魚塘游泳、捉蜻蜓、偷桃子、撿破爛,渾身是汗,一進家門直奔廚房,從碗柜里捧出一盆臭蘿卜,那臭蘿卜的美味,我至今記得,裹著濃汁,沙糯而咸鮮,入口軟滑無渣,沁人心脾,讓你食欲大開。這道菜并無特別的功法,而且無任何調料,填灶用的是稻草和秸稈,大概那一刻我就知道這么好吃的燉臭蘿卜,再也不會吃到了,所以要牢牢記住。
2018年清明,去廬江掃墓后,在廬府飯店用餐,見菜譜上有臭蘿卜燉豆腐,我大喜過望,特別慎重地點了這道荒年鄉(xiāng)下人的“恩物”菜。等臭蘿卜出鍋上桌,那熱騰騰散發(fā)出的迷人臭味,十米開外都能聞到,立即精神大振,兩眼放光,伸出的筷子也哆哆嗦嗦了。端菜的大姐一邊叮囑著,“別急,別急,慢慢吃,小心燙嘴!”可是我沒能做到慢條斯理、斯斯文文地吃,趁著滾燙咬一口,仰起頭,擔心流進嘴里的湯汁順著嘴角往下流。久沒吃家鄉(xiāng)的菜,怎能不激動?我們幾個將臭蘿卜燉豆腐風卷殘云般一掃而光,連湯汁也泡飯吃得徹底干凈。走時還不忘叮囑飯店老板:下次再來,帶更多的鄉(xiāng)人來,只有這家飯店能吃到純正的臭蘿卜。飯店老板于是特地把住在鄉(xiāng)下的老母親請來,指導腌制臭蘿卜,免得臨渴掘井。
人一生養(yǎng)成的習慣難改,況且一貫固執(zhí)的我。其實,每個人的口味,永遠是對自己內心那么的真摯守信,一碗臭蘿卜也藏有不凡的綺麗與滿足。今天科學研究發(fā)現(xiàn),臭蘿卜還是一味補藥,三伏天吃了下火敗毒,如果牙齒痛,喝點爛蘿卜水,比“牙痛靈”還立竿見影。臭蘿卜越久越好,三五年的爛蘿卜水勝似“靈丹妙藥”。盡管三伏天驕陽似火,可臭蘿卜水依然涼冰冰的,喝下去涼颼颼的,如果在三伏天能喝碗爛蘿卜水,那是你的口福,有益無害。
記憶里,冬天時母親總是隔三差五就要我去菜地拔幾棵蘿卜。我蹲在寒風中,一棵一棵地拔,蘿卜秧幾乎枯黃,碩大雪白的蘿卜是那個年代冬季的主食,一直吃到第二年的二月二才罷休。那個時候,日子過得很清苦,買斤豬肉都要憑票,那時候的豬肉特香不膩,沒有一點兒注水的。那時候,餐桌上只有一盤大包菜燉豆腐,全家人圍坐在一起,互相謙讓著,一人幾勺子連湯帶菜,卻格外的香。那時候,左鄰右舍的串門聊不完的家常,留下的是一串串親情祝!,F(xiàn)在呢,吃穿不愁,還要特別注重攀比彼此賺錢多少,官位多大。鄰里之間冷若冰霜,老死不相往來,見面連個招呼都懶得打。真不知道,現(xiàn)代生活離幸福近了,還是遠了。
沒有臭蘿卜味的蘿卜也是蘿卜。這些年回鄉(xiāng)甚至在農(nóng)家樂也極少能吃到真正的臭蘿卜。而廬府飯店的臭蘿卜也成了我的一個情結,像魯迅在《社戲》里回憶此后再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羅漢果一樣,再也沒有遇到過像廬府飯店那么味道濃郁的臭蘿卜。
安徽合肥 蘇天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