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是懷舊的,什么人與事消失了就懷念什么,比如,我懷念臭蘿卜、油炸山芋干、麥牙糖、一只旋轉(zhuǎn)的木頭陀螺,一只雞毛毽以及白日夢……不要憂傷,只要生活在時間的河流里,誰都不能回避。但有些懷念在不知不覺中萌生,也許這記憶充滿令人迷人和傷感的意味,但卻是對懷念最直接的敬畏和最高尊重。
姑奶奶一個人單過。很小的時候,我就天天看見她一個人在我家和幾個叔叔家走動。后來我才知道,她不但有老公,還有三個兒子。老伴也就是我的姑爹,兩口子拖扯三個孩子,生活極為困頓,僅一家子吃穿,就讓姑奶奶犯了難。好在姑奶奶以她農(nóng)家女人的智慧,在河溝里開荒,栽植了十幾壟紅薯和幾分地的玉米,以當(dāng)時的政策,是搞資本主義。姑奶奶隔三差五,天黑悄悄地離家,半夜時悄悄回家,肩背上是她耕種的紅薯玉米,煮熟來喂飽一家五張嘴。聽母親常說,姑奶奶辛苦,不分四季,總在床頭的一角,嗡嗡的風(fēng)旋里,越是寒凍的冬季,她的紡車越是搖得急迫。每到換季的時候,或單或棉,全家都能體體面面地換上新衣服,姑奶奶看著一家人穿上自己的勞動成果,臉上露出滿意的笑。
姑奶奶就在全家人的舌尖上,當(dāng)然還在孩子們的身體上?晒玫粻帤猓煊问趾瞄e,沉湎酗酒賭錢,時常夜不歸宿,姑奶奶耿直急躁,兩口子兩天一小吵,三天一大吵,姑奶奶看這日子沒法過了,一天夜里,趁三個孩子睡熟時,背起行囊悄悄離家。據(jù)說,她走了五十多里,折騰到天亮才回到娘家。
原本以為姑奶奶是忍受不了男人的懶散無能,沒有責(zé)任感的負氣離家。后來才曉得,姑奶奶分居時又和另外一個男人同居。俗話說“好事不出門,壞事傳千里。”咬吞頭的事在當(dāng)時的鄉(xiāng)村最有市場。這事很快傳到她男人耳邊,男人以婚內(nèi)重婚告了姑奶奶,姑奶奶因此服刑三年。期滿后,辦離婚凈身出戶,兒子們也視她為宿敵。自那日起,母子間形同陌路。“子女為什么不理她?”我問父親。父親說,小孩子家,別問東問西的。我又去問母親,母親悄悄地告訴我,因為你姑奶奶犯了錯誤,對不起家人的錯,你幾個表叔不肯諒解她……與孩子們的分離應(yīng)該是她最大的痛。除了“婚內(nèi)出軌”四個字以外,直到今天我亦未了解她還有啥“過錯”。
我只知道遙不可及的圩區(qū),住著我遠嫁的姑奶奶,有神秘的揣測,也有模糊的思念,F(xiàn)在依然記得那一年,我讀小學(xué)五年級,交通很不方便。那年正月濕冷帶著冰徹心底的鋒利,直抵骨髓。我和二叔頂著雪和寒冷,一陣細風(fēng)吹過來,褲角似乎被那冷緊緊凝在一起。路邊的樹林里,是黑的。偶爾的屋舍,似乎沒人。
雪在靜靜的時間里,寒冷讓一切很慢。幾乎一切都是死氣沉沉的,活著的只有陽光。見一個地名,蜀山。似乎是應(yīng)該有一座山,看到現(xiàn)在什么也沒有,只是一個地名。徒步五十公里,臉被凜冽的寒風(fēng)吹得青紫,直到晌午,終于抵達那個孤零零,倚埂而立的幾間低矮土墻的茅屋,我遠遠看著里面透出的燈光,當(dāng)即流下了眼淚,哭著對姑奶奶說:“這么遠,累死我了。以后我再也不來了。”姑奶奶把我摟在懷里,用衣袖幫我擦拭淚水。隨后,端來一大碗熱騰騰的煎蛋面條。在那個物質(zhì)匱乏的年代,看著被煎得焦黃的雞蛋,透著撲鼻濃香的面條刺激著味蕾,我顧不了眼角的淚痕,端起來風(fēng)卷殘云,迎著姑奶奶眼里飽含親切的光芒,打了個飽嗝,舒坦地放下碗筷。
姑奶奶家是一片圩區(qū),溝渠縱橫,滿眼的水田望不到盡頭。初春時節(jié)的晨曦里,水霧蒙蒙,幾只麻雀在田頭嘰嘰喳喳地蹦跳,遠去幾處火苗在霧幕里忽明忽暗,二叔說那叫燒荒。不遠處是一些纖細的樹,像是在一幅畫里。細細地在落雪的天氣里,誰一筆一畫著它纖細的枝條。逆光的枝條,幾乎是透明的。
一條機耕路彎曲百米,從姑奶奶家房門前穿過。一陣風(fēng)呼嘯而過,我?guī)缀蹰]起眼,那風(fēng),卷走孤零零佇立于茅屋頂上稀疏的茅草。那些年,姑奶奶都在深深地反思中催生無盡后悔。蘆花白了一年又一年,她只能聽?wèi){命運和歲月的安排。
25年前,姑奶奶卸下一生的辛勞怨懟和糾結(jié),吹著涼爽的清風(fēng),推著她那堆滿貨物的小板車,吆喝著,兜售著,她的身影已永遠消逝在記憶里,成了唯一開不敗的幽谷光蕊,那個過往的一切,竟成為遙遠繾綣的回顧、牽掛和懷念。一生中,我們會懷念很多地方;懷念一個地方,其實是懷念一個人。比如我的姑奶奶。安徽合肥 蘇天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