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槿籬笆

我喜歡木槿花。每年夏天，第一朵木槿花俏立枝頭時，我沉睡的記憶之角就會被觸動，陷入沉思之中。

對木槿花的最初印象，是汪奶奶家屋邊的一排木槿籬笆。一到夏天，籬笆上長滿喇叭一樣的淡粉色花，朝開暮落，極易成活。汪奶奶家與外婆家門前場地隔條狹窄曲折的泥巴小路，木槿籬笆圈住汪奶奶的老宅子，土坯墻，茅草屋頂，五六間房，冬暖夏涼。屋東面倚著一堵高墻，環(huán)西北面挖了一道深水溝，朝內(nèi)的溝沿壘起低矮的土基，上面插種了一排密密的木槿樹，形成天然的守護(hù)籬笆，入口架了一條青石板，連接屋外的小徑。汪家老屋子構(gòu)造講究、典雅，森森然像一座微型的城池，在古鎮(zhèn)方圓幾里算得上是個大戶人家。

汪家老宅朝南的正門前，有一個大院子，院門常年緊閉。院子里種了杏樹、桃樹、枇杷樹、桂花樹，樹下養(yǎng)了滿園的花，月季、玫瑰、菊花、蠟梅、金銀花等。一年四季，園子里色彩繽紛、花香四溢。夏秋季，滿樹紅通通、綠盈盈、黃燦燦的果實累累地垂著，如調(diào)皮的小精靈在枝葉間忽閃，遙遙地招惹著院墻外孩子們巴巴的眼神，小孩們卻也只能徒然地盯著緊閉的烏黑木門。那時，我們這一幫孩子差不多七八歲光景，正是眼饞好奇的年齡，有膽大妄為的，翻墻頭進(jìn)院子里偷摘，但很快被發(fā)現(xiàn)。汪奶奶從屋里沖出來，拿著一根長棍子，兇神惡煞似地咒罵著撲過來，嚇得我們一哄而散，進(jìn)去偷摘的自然被揪住，送到他家大人面前，挨一頓訓(xùn)斥。

但汪奶奶也并非總是不近人情。有時，院門會“吱呀”一聲打開，果樹下鋪著舊被單，放了幾個篾籮筐。汪奶奶讓她的孫子大兵子上樹采摘成熟了的桃子、杏子、枇杷，招呼幾個小孩在樹下?lián)焓暗粝聛淼墓�子。這豐收的日子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，鄰里各家很快便分到一小籃甜的桃子，或是酸的杏子，或是又酸又甜的枇杷。這樣美好的時光，寥寥可數(shù)。

更多的時候，古宅子透出莫名的沉重、壓抑和悲傷，它無聲地彌漫在風(fēng)里，像一個欲言又止的老故事，神秘又滄桑。這引起我無限的好奇，不顧外婆的警告，總獨自悄悄地走過青石板，坐在屋后門口冰涼的石凳上，盯著那排木槿籬笆出神。

然而，木槿花盛開的時候，暗沉的小窗內(nèi)卻常常傳出隱隱的低泣，還夾雜著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哭訴。我正恍惚時，卻見外婆站在家門口遠(yuǎn)遠(yuǎn)地朝我招手要我回家。

外婆說，汪奶奶很年輕時就守寡，沒有什么親戚，也沒有收入來源，一個孤女子帶著幼小的獨生女過活。因為年輕標(biāo)致，愛干凈，即使一身素裝，也整潔靚麗。為避免流言蜚語和不可預(yù)料的麻煩，她極少出門，更極少跟人打交道，這讓孤兒寡母的生活更為艱難。女兒出嫁后，為減輕母親獨守老屋子的孤獨，就讓自己的孩子大兵子陪伴母親一起生活。

汪奶奶有了大兵子后，許是為了讓大孫子過得更舒適一些，開始做點小吃食在家門口售賣。“朝榮殊可惜，暮落實堪嗟。”韶華易逝，黯黯成悲。無數(shù)個漫漫長夜，寂靜白日，木槿花般的嬌顏熬到發(fā)白背駝。經(jīng)年郁積無以傾訴的悲傷孤獨，樊籬一世的艱難卑微，常會在某一時刻如洪水沖破決口，奔涌而出。

我未曾料到，兒時感受到這種別樣的情緒，會如此深刻地印在記憶深處，也莫名地賦予木槿花上，再也不能忘記。每當(dāng)木槿花盛開的時候，它就不由分說地跳出來，讓我想起那位悲傷又堅韌的老人。蔣竹燕